怅延伫兮仰视，星月随兮天回。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关于悼亡的随手涂抹。本想写归有光，发现最后还是被子桓抢了风头啊，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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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风萧瑟，阳光和草地上的微霜一般凄薄。风过，顽强残留在树上的叶子终于还是安静而无奈地旋落。站在树下，看着光秃秃的枝桠如锈剑般意图划破灰蒙蒙的天空。突然想起一句话。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是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吧。高三调考名句填空，考的虽然是那句更加有名的“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我却不负众望地在成为全班唯一一个填对的情况下把作者写成了姚鼐，还暗自庆幸那么难写的鼐字居然没有记错。

兴许是对老师强行要求背诵《登泰山记》和《项脊轩志》深恶痛绝的缘故，这两篇文章在脑中竟没有太多的印象，每每回顾，也只会把《项脊轩志》当做另一种类型的《陋室铭》。落魄文人在衰败的家族里自怨自艾自娱自乐，本是那个年代时常上演的戏码。却是喜欢他的阁子和那种“闲敲棋子落灯花”的意境。第一段是我极爱的：

“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室仅方丈，可容一人居。百年老屋，尘泥渗漉，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又北向，不能得日，日过午已昏。余稍为修葺，使不上漏。前辟四窗，垣墙周庭，以当南日，日影反照，室始洞然。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旧时栏楯，亦遂增胜。借书满架，偃仰啸歌，冥然兀坐，万籁有声；而庭阶寂寂，小鸟时来啄食，人至不去。三五之夜，明月半墙，桂影斑驳，风移影动，珊珊可爱。”

而何曾记得开篇的那句，恐怕要感谢语文课本，把那句话单独成段放于最后。当年老师的讲解早已淡漠到消影无踪，我也再也不记得初见这句话是什么样漫不经心的态度。只是，于今天，忽然想起。兴许是想到了那个同样站在柳树下槐树下的男子，我忽然很想知道，站在枇杷树下的归有光，是怎样一种心情。

应该是平凡的夫妻日子，毕竟，李清照与赵明诚，司马相如和卓文君那样的组合千古太过于罕见，所以人人才孜孜不倦乐此不疲地编造着才子佳人的故事。张潮在《幽梦影》里曾说：“红裙不必通文，但须得趣。”或许就是那种“被酒莫惊春睡重”“并吹戏雨同倚斜阳”的平凡生活，米饭夫妻吧。妻子未必懂得丈夫的事业，却是支持和理解，还有那种心有灵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生活。所谓“得趣”大约如此。

我可不可以说，这是我到现在看到的，最怅然最无奈却最深刻的悼亡句。

是的，我知道有无数好句横亘于前。我自己也是爱极了那首《金缕曲》，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清泪尽，纸灰起。那个男人固然情深，用词也是极为浅淡隽永，可是我看到《沁园春》时，却平白生出了腻烦的味道。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重寻碧落茫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我虽然只算半个文人，却是懂这些文人骨子里的一些东西。他们的文章词句，比真正的用情更深。不过是一种寄托罢了，发泄自己压抑着的感情，逃避着现实。一如高三的我，其实心里已经没有那个人了，然而为什么写诗赋词的主题仍和那段感情挂钩，宁愿不去怜取眼前人。那只是一种不甘与迷茫，于深爱无关。我只能庆幸纳兰性德死在第二任妻子之前，终于没有让他再度后悔的机会；也同情宫氏，纳兰性德一生的思念与深情，她得到的，怕是远远远远不及卢氏雨蝉和他深爱却错过的表妹。

十年生死两茫茫的苏子，除却巫山不是云的元稹，谁复挑灯夜补衣的贺铸，春如旧人空瘦的放翁。我讨厌菊花教教母解读的诗词，以《江城子》和《鹧鸪天》为最。她可以替她心爱的纳兰性德说出“纵使续娶，亦不损你的深情，感情和婚姻不可一概而论”轻飘飘否定了宫氏的全部，却尖刻地讽刺苏子，在王弗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之时还有朝云在侧，而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的贺铸缺的只是女仆。想来安小姐或许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不能体会平淡平凡的夫妻生活吧。她可曾想过，挑灯夜补衣，光着五个字就可以渲染出一幅极温馨幸福的画面。本应深深睡去的丈夫，默默凝望替自己补冬衣，又害怕打扰他睡眠而去别处挑灯夜战的妻子。这一幕应是贺铸心中最美好浪漫的画面，谁规定浪漫就只能是“曾经沧海难为水”“赌书消得泼茶香”，誓言只不过是说说而已，阳春白雪又不是人人都能做到的境界。始乱终弃的元稹，自己也承认《莺莺传》（不是《西厢记》）里的张生就是他自己的原型。然而悼亡诗里，说的最好听最深情的恐怕也是他。

上学期某天睡醒，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贾宝玉其实真的算是好男人。因为他不忘。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纵使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建立在我认为宝钗自讨苦吃活该受这份罪的基础上，没理由宝玉因为这样一个并不无辜的女子忘记了和黛玉的深情。也要感谢我的兄弟教会我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推测男人，让他们为了亡妻守身如玉实在太过不切实际，“不忘”“梦回”并且会写悼亡诗，已经是极致的深情。

回到归有光。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也许在某些方面，归有光和子桓是一类人。他们都喜欢安静地种一些草木，然后看着他们繁盛与零落。二十九岁的曹子桓看到十四岁时种下的柳树。那一年，他想起了往昔携手旧游永相好的文友们，不是天各一方，就是生死人非。当年会叫他兄长的子建，那一年却在处心积虑地算计。“回头四相望，眼中无故人”“已成老翁，但未白头耳”的子桓，在安徽种甘蔗都能种出物是人非天命不可违的碎碎念子桓，看着这棵当年只是一根柳枝的柳树，平白生出了“嗟日月之逝迈，忽亹亹以遄征”“感遗物而怀故，俯惆怅以伤怀”的情绪。他应是想起了那景风扇物，天气和暖，与友秉烛夜游的恣意年少，而今却物是人非事事休。除了为赋，什么也做不了；即使能做，也不能改变天命。

或许归有光也是如此。那也许是一个阳光很好的五月下午，碎金般的阳光倾泻在深绿宽阔的枇杷叶上，让光影在粗糙的叶面上流淌。透过缝隙投影到地面的阳光散落成无数金色的圆环，随风漾起迷离的波纹。他站在树下，恍惚间想起多年前，她在阳光下微笑的模样。在她离开的那天，他在中庭种下了她最爱的枇杷树。他懒于修复充满两人美好回忆的阁子，宁愿让它保持她离开时的样子。虽然后来因为久病终究修复，最后仍是多在外不常居。十年生死两茫茫，又何止是尘满面鬓如霜。在外风尘仆仆，家里却再也没有了那个叮咛嘱咐的发妻。多年后故地重游，风萧萧人渺渺，当年不到膝盖高的小树而今已经亭亭如盖，明明白白地告诉他，当年言笑晏晏的妻子，离开了，好多年了。

然而这么多年过去，最不能忘的是携手走过的日子，是他教她古事学书的暮暮朝朝。他不是个善于表达自己感情的男子，然而淡极始知花更艳，越是简单质朴的句子，越是隽永而铭心。纵观整篇《项脊轩志》，已有“项脊生曰：“蜀清守丹穴，利甲天下，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诸葛孔明起陇中。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世何足以知之，余区区处败屋中，方扬眉、瞬目，谓有奇景。人知之者，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可为不错的结尾，把最后一段删去完全无伤大雅。然而他还是坚持地写了，他和亡妻间的旧事。满腔思念无从诉，付诸笔端的，最终只是“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不是如盖也，而是如盖矣。那是适合结束和叹息的助词，提点着他内心最深的惆怅。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他记得，他一直都记得，然而生死有命，却也只能到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唯有自己好好的幸福的活着，方是对死者最大的慰藉。

守长夜兮思君，魂一夕兮九乖。怅延伫兮仰视，星月随兮天回。愿从君兮终没，愁何可兮久怀。

带着思念。写下如斯文字。同时好好活着。

已然是深情。

如是，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