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ily Archives: 2009-09-07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一直很喜欢国风里的《七月》,最开始吸引眼球的自然是那句著名的“七月流火”。后来知道那是火星偏西时更是多了一层旷古的意境。随着时代的变迁,闪烁的星空渐渐被一堆英文字母和各种符号取代,而仰望星空的我们,早已不知道二十八星宿在如何的斗转星移。

然而全诗最喜欢的一句还是“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七月》本身就是一首周代的风土,而这一句是那么的流畅,就像是岁月的流淌一般,几千年前劳作的生动生活渐渐跃然纸上。

只是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样一个可爱而浪漫的事情发生在我自己的身上。也就是开学伊始,宿舍来了一只小小的不速之客。一直听舍友说有只蟋蟀吵的她们睡不了懒觉,但是我睡眠一向很死很沉,对这件事情也没怎么留意。直到昨天晚上有些失眠,辗转到凌晨两点左右,竟然真的听到了蟋蟀的浅吟低唱。

它先是试探性地鸣叫,带着小小的颤音和不确定性。凌晨时分的校园是那么的静谧,侧耳亦能听到楼下花坛里蟋蟀的微鸣。“在野”的蟋蟀们吟唱的悠然自得,附和着诺瓦利斯歌颂夜的神秘和诗意;而这只在床下的小蟋蟀,在温暖的室内躲避着户外摇落的霜露与萧瑟的秋凉,却只敢在半夜时分架起它珍爱的小提琴,轻轻弹奏。那是一种带着胆怯的声音,不成调的音节,像极了正式演奏前的试音。

随后它的胆子大了起来,演奏的频率也渐渐加快,每一小节的曲子也终于不再是单调的重复。白天的宿舍是嘈杂而纷乱的,它也只敢在万籁俱静的夜里偷偷地演出,讲述自己的压抑和忧郁。西北的秋天干燥而凉薄,而时时喷洒农药的苜蓿地也不能成为它们安家落户的地方。已是夜露深重木叶转黄,而西安几日前明媚的晴好已然转为渐凉的阴霾,阳光无论如何都无法穿透那厚重的云层。它是如何跳上四楼,跃在床下我不得而知,然而我想这相对温暖的环境并没有给它带来应有的安全感。可是它的生命也随着秋天的日渐深沉而日渐淡薄消散,所以才如此战战兢兢地鸣叫吧,哀悼逝去的秋阳,还有自己朝不保夕的生命。

坏心地咳嗽一声,它似乎被吓到了,好半天不敢吱声。过了一会儿,那怯怯的低鸣又响了起来,却比开始时更加颤抖和小心翼翼。好一阵子它的音色才渐渐恢复正常,却像不敢放肆一般,曲子有些固步自封的味道。

于是我窝在被子里再不敢惊吓,心里忽然想暖暖地笑。想起了小学时分的春夜,每天熬夜到三点,只是为了倾听远处山林里布谷鸟求爱的声音。那么静的夜,那样婉转的鸟鸣。于是偌大只得我一人的房子忽然变得温暖起来,微凉的春夜也有了那么一丝浪漫的属于自然的气息。还有风吹拂过高大的杨树沙沙声,或者秋夜随着夜风弥漫开来的桂香,我想我一直是极爱黑夜的,那黑沉沉的色彩就是有一种让人安心安全的力量。

就像这只小蟋蟀在夜深人静时分的吟唱。那本著名的《时代广场上的蟋蟀》,那只小小而天才的演奏家,于是蟋蟀的鸣叫对我而言总是带着浪漫的色彩。想象着他们架起自己心爱的小提琴,对着大自然即兴演奏,鸣唱着浑然天成的曲子。安静地听着小家伙有一声没一声的独奏,一时竟有了辗转近三个小时而不得的睡意。恍惚间回到了童年,那时草丛间还有萤火虫纷飞起舞,而我们听着蟋蟀的合唱,看着缀满星子的夜空,和小伙伴之间互相吹牛,或者拉隔壁的老爷爷讲战火纷飞年代的故事。

亦是朦胧间,听到了宿舍里有人起床的声音。也许是终于被小蟋蟀的声音吵醒。似是有人下床走动,然后那首悠悠的属于秋夜的十四行诗在刚有气氛时戛然而止。今早起床,月白的地板砖上,赫然有一只小蟋蟀被压扁的尸体,还有舍友如释重负的感慨。

一瞬间忽然想哭。在失眠的夜晚带给我那么多回忆的小蟋蟀,吟唱出那么美丽而小心乐曲的小蟋蟀。十月蟋蟀,入我床下。这么一个孤独、浪漫而美丽的意境,一个穿越了千年,从诗经的河流里走上岸的意象,像梦一般浮现,然后消影无踪。或许所有的阳春白雪必须屈从于下里巴人和现实的阳光,于我,那是一段秋夜的十四行诗;于她们,那是夜间的噪音,和扰人清梦的聊聊。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从诗经里蹦出的小蟋蟀死了,而漫漫的秋夜,只会一如既往地,无限拉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