邶风·击鼓(三)(修改版)

略微改了一下,调整了过渡生硬和明显粗糙的地方,顺便加进了点别的元素^^

没有上一章狗血以及天雷,这章其实还有点小温馨,哈~

 

很幼稚的,还处在玛丽苏+丕甄童话洗脑期的练笔作。

现在看来真是又做作又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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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执子之手

“……及冀州平,文帝纳后于邺,有宠,生明帝及东乡公主。”

——三国志·魏书·后妃传第五·文昭甄皇后

“文帝先入袁尚府,有妇人被发垢面,垂涕立绍妻刘后,文帝问之,刘答:‘是熙妻’,顾 发髻,以巾拭面,姿貌绝伦。既过,刘谓后‘不忧死矣!’遂见纳,有宠。”

——世说新语

建安九年八月,邺城。

她一直在想,如果那一年她跟随袁熙出幽州,如果那一年先入府的不是子桓,一切,会不会是另外一番模样。

从五月到八月,曹操以漳水围城,邺城上下弥漫的再也不是往日的歌舞升平,人人生活在对死亡的惶恐与不安中。她虽然居于闺中,然而袁尚府毕竟是大的,来自下人之间的小道消息总能在不经意间飘进耳朵。例如城中饿死者过半,例如袁尚欲举兵救邺而不得…… 看着府中日益减少的用度和日益憔悴的婆婆,她心急如焚却又无从下手。夫君在幽州依然杳无音讯,袁谭袁尚在此刻仍然醉心于嫡子之位的争夺。邺城之于他们,也许就是一颗舍弃的棋子。兄弟间内讧尚且自顾不暇,又何来的精力与兵力解决曹操之困。

八月的邺城是本应是燥热而明朗的,可是愈近九月,天气却愈发的古怪起来。炎热依旧,然而天空不再似往日般明净清澈,却总是笼罩着阴沉沉的铅灰云朵,空气里的压抑与潮气让人有些喘不过气。很多时候她站在院子里看着空空荡荡却阴霾的四角天空,都会没来由感到一阵害怕,一种过了今日没有明朝的害怕。虽然曹军暂时没什么动静,可她总觉得,这只是暴风雨前暂时的宁静。

心头隐隐约约浮上一股郁躁,仿佛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就要来临。

在这样的惶惑不安中,九月的秋天翩然降临。长风吹落了满城槐树过早干枯的树叶,杂乱而毫无生气地散落在邺城的各个角落。而邺城也渐渐犹如一头困兽,在饥饿与焦躁的折磨下愈发失去了生存的欲望和生命的气息。

在一个最深的黑夜,死亡的气息终于降临。

没有遇到丝毫抵抗,没有遭遇任何援军的阻拦,曹军几乎可以说是轻松地占领了邺城。烧杀,抢掠,驻扎在城外近三个月的士兵们徒劳地发泄着近日来积攒下的杀气和郁气。死气沉沉的邺城甚至失去了困兽犹斗的激情,只有当曹军粗鲁地踹开大门,例行公事地进行掠夺时才能听见哭天喊地的声音。然而手无寸铁的百姓又能奈曹军何如呢,所以很快,哭喊声弱了下来,取而代之的是黑夜里燃起的火光。

从入夜来她就睡的不是很安稳,梦境嘈杂而纷乱。时而是袁熙身首异处的尸体,时而是袁尚袁谭嗜血的双眸。她仿佛还看到了早亡的父亲,站在漫天飞扬的纸钱里,那样悲哀而愧疚地看着她。然后是火光,隐隐听见纷至沓来的脚步。于是终于惊醒,却发现一切不再是梦。

曹军破邺。漫天的大火将漆黑的夜空映得通红,不见星辰,唯有一轮残月单薄而黯淡地挂在天边。渺远的哭喊声在风中逐渐消散,夹杂着犬吠和兵士粗鲁的呵斥声音。府中的下人早已作鸟兽散,顾不得梳洗,她慌慌张张地跑向婆婆的房间,却看到刘氏眼中一闪而过的精光。

“婆婆……”她开口欲唤。

刘氏却不由分说打断了她的话。“甄儿,快快梳洗一番,随我去皇堂。身为袁家媳妇儿,怎么可以这般冒失莽撞。”

皇堂?公公还在时,那里不是他平日会客议事的地方吗?这种时候为什么不躲起来,反而要去曹军一入府就会发现的地方?

一个念头闪电般地划过。她蓦地抬头,墨玉般的眼睛里透着惊恐,“不,婆婆,甄儿不能——”

“都什么时候了还瞻前顾后,你想置袁家百来号人命于不顾吗?还不速去梳洗,如此被发垢面如何见人?”刘氏似乎多有不耐,急催促道。

她迟迟没有动,却觉得浑身上下一片冰凉。是了,当年嫁入袁府,婆婆便因为汉相刘良“此女贵不可言”的评价对她横竖看不顺眼。因为她嫁的是袁熙,三兄弟里资质最平庸最不具备威胁的袁熙。自古红颜多祸水,而她那副姣好的面容竟也成为婆婆眼中祸乱袁家的根源。此刻邺城已破,听闻曹操亦是好女色之徒,无怪乎刘氏最近看她的眼光,像是在打量一件待交易的货物一样。原来,是早存了以她作为筹码,换取生存机会的心了吗。

一直在婆婆面前扮演着恭顺的媳妇角色,她忽然很想反抗一番,为了抗议眼前的算计,为了扭转自己早已被规划好的命运。

“不,婆婆!甄儿是袁家的媳妇,自当生死随夫,从一而终!甄儿不才,不懂得名门望族之于生死孰重的大道理,甄儿只知道,夫君人尚在幽州,而甄儿自忱往日并无偏差举止。眼下一无休书,二无犯七去(注一),恕甄儿难从婆命。”不卑不亢地说完,她挺直腰杆,直直对上刘氏愤怒的眼光。

“无犯七去?不顺父母,《大戴礼》里所说的逆德,可不就是七去的第一条‘不顺父母’?别说是熙儿现在不在,便是在场,贵不可言的甄宓岂是我这一个小小府邸容的下的?现在袁家权势尽失,谭儿和尚儿又如此不争气,舍你一人,保我全家,如何不好?”许是些许心虚不敢对视那对秋水般明澈的眼眸,刘氏微微侧头,恼羞成怒道:“来人!给二公子夫人梳——”

话音未落,门被一个婢女跌跌撞撞地撞开。

“放肆!袁府上下,岂容尔等如此目无尊长!”刘氏顺手将手边的茶盅掷了出去,半带癫狂的语气如同一个输红了眼的赌徒。

婢女惊恐地睁大了眼睛,颤抖道:“夫…夫人恕罪…可,可是……曹…曹……”一个“曹”字生生哽在喉里,再也说不出后面的内容。

“曹贼已经进来了?”顾不得摆一家之主的架子,刘氏几步冲到婢女跟前,“他们已经入府了?”

“是……是的……”许是从未见过如此阵仗,再加上连夜的担惊受怕,婢女竟然昏了过去。

“哼!没用的东西!”嫌恶地拨开婢女的身体,刘氏转身冲着门外大喊:“来人!送二公子夫人随我去皇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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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发垢面,衣衫粗朴。

看着不断皱眉头的婆婆,她的心底竟隐隐浮现一丝快感。你眼中作为筹码的美人现在如同一个粗鄙的村妇,又如何能入得曹操的法眼。或许下场便是随着袁尚府灰飞烟灭,可那又如何。战火纷飞的年代,生死本就系于旦夕之间。也许过不了多久,袁熙和她也会在泉下相会吧……

脚步声渐渐传来,扣着青石板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微微抬头,等待着直面未知的命运。

邺城初秋特有的薄雾把一切衬的都不再那么分明,然而脚步声仍是清晰干脆的。不多会儿,雾中一个身影慢慢显出轮廓。未着发冠,身形颀长,身后的披风随着清冽的晨风微微摆动,变幻出好看的弧线。

未着发冠?来者不是曹操,那……究竟会是谁?

轮廓渐渐清晰,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在向她走来。他披着普通兵士的甲胄,似是也经历了昨晚的厮杀。然而少年周身萦绕着的气度却表明他的身份,绝非一个普通卒伯那般简单。

少年一步步走到她跟前,近到她能闻到他衣襟上淡淡的血腥。一抬头,她便对上了少年没有温度的幽深眼眸,墨黑的瞳孔像是暗夜里的寒星般凛冽。身上泛着寒光的甲胄让少年的身影在晨曦中更显清冷,也透着孤傲和倔强。

泠泠晨风掠过,她轻微打了个寒颤。也正是这个寒颤让她陡然从发怔中惊醒,僵硬着身子给少年行礼。

少年嘴角微勾,眼角有隐隐的暖意。他忽然解开披风披在了她的身上。立刻,层层叠叠属于一个男性的温暖温柔覆盖了她的全身。她有些慌张地后退,少年却忽然执起了她的手。

阳光就是在那一刻喷薄出了云霄,阴霾许久的邺城霎时间迎来了久违的光芒。灿烂的晨光将少年脸上的原本凌厉的线条渲染得更加柔和。英气的眉毛舒展开来,他冷峻的脸上终于扯出一丝笑容。很生涩,却异常温暖,确实像想要安慰谁一样,又像是一个青涩带着稍许慌张的承诺。

“我叫曹丕,字子桓。从今以后,你,将是我的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我,许给你的幸福。”

少年的话语渐渐消融在晨光中。在一片温暖中她闭上眼,脸上却有两道冰凉的液体滑过。终究还是成为了势利角逐中的牺牲品,可是那双手是那么温暖,一点一滴给她在晨风中早已冰凉的手传递着微薄的温度。无尽的绝望中,心底却仿佛有丝如释重负的味道。就像是一个溺水的人终于抓住了一块浮木一般,尽管她不知道这块浮木将要把她带向何方。但就是有那样一种预感,那会是一个安稳的,幸福的彼方。

她也是很久很久以后才愿意承认,其实。早已一眼注定一生。

所以最初,她对他的态度,一直是抗拒的。身为政治牺牲品,一粒任人摆布的棋子,她虽然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力,却有漠视被选择命运的自由。于是,在人前,她尽力扮演好一个孝顺的新妇,一个知进退知轻重的女子。然而人后,只有他知道,她是如何的冷漠疏离。她就像是一只木偶,被动地接受来自子桓不着痕迹的淡淡关心,却不会也不想给予任何的回应。

如果不是叡儿的到来,她甚至怀疑,两人的关系会永远这样下去。

建安十年春正月,曹操攻袁谭,破之,斩谭,诛其妻子,冀州平。是月,袁熙大将焦触、张南等叛攻熙,熙、尚奔三郡乌丸。曹操立刻带兵转战乌丸,命曹丕留守邺城。那天是冬日少有的晴天,院里枯树的枝干衬在淡淡蓝天下颇有丝喜剧般的萧瑟味道。偶尔几只燕雀飞过,凭空给天空添了几道寂寞的音符。(注二)她和卞氏就着难得的温暖于屋前话着家常,忽然听到乌丸传来战报的讯息。

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刻听到了失去音讯近半年的袁熙的消息,偏偏是这样一个让人看不出生门的消息。惊慌间她失手打翻了手里的杯盏,匆忙蹲下捡起却又没来由感到一阵恶心。一时间,半年来隐忍的心酸和怨气齐齐涌上心头,身子一软,她跪趴在地上,徒劳地干呕。身边好像传来卞氏惊慌的喊声,还有匆忙奔来的脚步声。然而她什么都不想听也不想看,泪水肆无忌惮地滑过如玉的脸颊,像是在宣泄着一直压抑的绝望和悲伤。

直到一双有力的手将她托起,透过凌乱的发丝,她看到她现在的夫君正抱着她匆匆走向卧房。他下巴的线条比初见时似乎更加凌厉,薄唇依旧紧抿,可是身上的那股温暖还是和煦如同初见时天顶的那缕阳光。军队也许真的是一个加速成长的地方,不过半年时间,那个会生涩笑着向她伸出手的少年已经俨然长成了青年模样。许是太久没有仔细看过他的脸,这个突然的发现让她略微有些怔忡。无意识地低下头,看着滑落下来的几缕青丝,她忽然想起建安九年八月的那个清晨,她也是这样狼狈地站在他面前,用自己的倔强无声地反抗。而他,却总是固执地无视她的忽略,用自己的温度一点一滴温暖她冰凉的绝望。

许久不曾有过的安定包围着自己,倦意也一阵一阵向她涌来。下意识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无视那身体出现的片刻僵硬,她安心地睡了过去,梦中仿佛回到了童年,她亦是这样躺在父亲宽阔而温暖的怀抱中,安稳地进入梦乡。

再次睁眼时,她直直对上了那双许久没有正视过的狭长双眸。此刻,它们不再是冰冷的,而是终于带着温暖的笑意,还有淡淡的温柔。

“甄儿,”他的手轻轻覆上她的小腹,“甄儿,我们,有孩子了。”

是从来不曾听过的温柔语调,带着试图遮掩的喜气洋洋。即使温润谦谦如袁熙,也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同她交流。就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绝世珍宝,子桓的温柔是那样细致和小心翼翼。在她面前,他收敛住了属于一个年轻人特有的年少轻狂,总是试图做出成熟而值得依赖的模样——她毕竟比他大五岁呵。恍然间忽然看清,原来眼前的男子,早就在点点滴滴间,在无数个不经意间,把自己固执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她回握住他的手,第一次冲他发自内心地微笑。

“是啊,子桓,我们有孩子了。”

以后的日子说不上如梦境般美好,却也是十分惬意的。她试着接受他了解他,而他也会在处理完政事军务后陪她一起晒晒太阳,或是让她评论他近来的习作,校猎归来也总是会给她带些新鲜野味。夜晚的相拥而眠也不再是那样尴尬的事情,反而让她有了许久未曾感受的安全感。习惯了曹子桓的怀抱,熟悉了曹子桓的气息,袁熙的面容于是在她脑海里日益模糊起来——其实他们之间,也一直是分多聚少。袁熙常年驻兵在外,待她也是一直淡淡,夹着些许漫不经心的态度。毕竟是大家族联姻的必然结果,而袁熙当初之所以答应,在意的,应该也只是她不输于江南大小乔的美貌吧。最初她对子桓疏离的坚持只是为了反抗自身棋子的命运,其实,那段坚持,于袁熙,并没有太多的关联。那些日子她甚至是恨他的,恨他为了自身的利益弃她于不顾,也恨他的母亲为了苟活而打算把她送给曹操。所幸,她遇到了子桓。

建安十一年曹叡出生,看着初为人父的子桓笨拙地用握惯了缰绳的手抱起那个孩子,听着卞氏对她不厌其烦地叮咛嘱咐,感受着府内上下因曹叡的诞生而洋溢着的欢乐气氛,仍躺在卧榻上的她忽然有种想落泪的冲动。三岁丧父,数十年的战乱带来的家人离散,袁家温馨不足等级有余的氛围,都让她与渴望已久的家庭温暖分开的太久太久。想不到,在成为袁家牺牲品之后,老天终于大发慈悲,赐给她如此简单而又温暖的幸福。

就连曹操也十分喜欢这个孩子。印象中,除了幼弟仓舒,她还从未见过曹操用那样赞许的眼光看任何一个孩子——包括她的子桓。于是她想,上天终究是待她不薄的。纵使经常随军出征,纵使条件艰苦,她这株于风雨中摇摆已久的丝萝,终于遇到了可以托付的乔木。 九月,公孙康斩熙、尚二人,她听到这个消息时,竟没有太多的悲伤。袁熙的面容早就模糊如同那场初秋的薄雾,承诺的话语也早已如落叶般在风中飘零。那个遗弃她的人终于没能改变自己覆灭的命运,一如袁家,苦撑许久仍是耗尽了气数,再无回天之力。那一天是在相当平静的氛围中度过的,只是在临就寝前,她的夫君终于在几番欲言又止后道:“甄儿,袁熙死了。” 她眨眨眼睛,这个男人是在吃醋吗?一时戏谑心大起,她忽然忍不住想逗逗眼前的深沉孩子。

“哦?”状似不经意地抬头,她迷茫地问,“子桓,你刚才说什么?谁死了?”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狼狈的神情。斟酌几番,还是开口道:“袁熙,袁熙死了。”

她幽幽一叹。

“是吗……终究是躲不过一死吗……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呢……”

“甄儿……很伤心吗?”微微握紧拳头,男子甚至没留意到自己的语气间透露出丝丝的紧张。

她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轻道:“子桓,你还记不记得我们最初相遇时,妾身的样子。”

“妾和袁熙,相遇在彼此美丽的时候;和夫君,却相遇在最狼狈的时候。可是尽管如此,夫君还是牵起了妾的手。”

“而现在,”她握住了他的手,“妾,也牵着夫君的手。”

眼前的男子终于笑了,第一次,她看到他笑的那么神采飞扬。把她轻拥进怀里,男子低声道:“那么甄儿,还记不记得初遇时,我对你说的话。”

她点点头。

男子温润的唇便是在那一刻覆了上来,细细摩挲着她的耳垂,他用低沉的声音呢喃着,“相信我,甄儿。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是我,许给你的幸福。”

 

她从来不是一个要求很高的女人。身边有子桓相伴,膝下有叡儿和东乡公主一对儿女承欢,这一生,便也算是完满的吧。子桓留守邺城的日子里,他们或是去郊外漫步,或是于灯下谈论他的诗集。起初一切都是好的,很好很好的。谁料天有不测风云,建安十三年五月,在水靠边绣花的她听到不远处传来的哭声。慌忙起身,未走几步却看到了偏馆院子里悲痛欲绝的环夫人。

仓舒病卒。那个眼睛里充满灵气与智慧的孩子,那个天赋异鼎、最得曹操喜爱的孩子,病,夭。

安慰了痛哭流涕的环夫人,她信步走往中庭,在一树盛开的海棠边看见了她的夫君和曹操。那个曾经意气风发、酾酒临江的男人,此刻看起来竟是那样的苍老疲惫。没听清子桓说了什么,她只看见曹操轻轻推开欲扶着他的子桓。

五月明净透明的蓝天下,那树白海棠肆意而妖娆地绽放着,在午后的阳光下竟有些微微地刺眼。而曹操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的夫君,一字一句,带着哽咽而决绝的语气道:“不复仓舒。此乃我之不幸,汝曹之大幸焉。”

子桓的身影在那一瞬间僵住。忽如其来的风呼啸着穿过这对父子,也吹落了一树花瓣,将她视线里曹操疲惫离去的背影完全遮掩。

自然是心痛的,她当然知道子桓有多么疼爱仓舒,她也一直知道子桓是多么地渴望得到父亲的赏识。他练武写诗,行军时亦手不释卷,把邺城治理的井井有条,甚至她觉得曹操真的对他另眼相看了——那么多次出征,他都放心地把后方本阵留给了他。而现在,只是出于对幼弟夭亡的悲痛,只是出于对父亲的安慰,她的子桓却得到这样一句残酷的话语……

曹操,你对敌人不仁,对自己的亲生骨肉,却也这般无情吗?

花瓣仍在风中不知所措地旋转飘落,如同落雪般撒满了男子的发梢肩头。本已有些清瘦的身形孤单地站在院落中蓝天下,是那么的倔强和绝望。

她轻轻走过去,环住了子桓的腰。而那个男子忽然转身,把她抱的很紧很紧,就像是溺水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

许是对仓舒的夭亡太过悲痛,赤壁一役曹军大失以往水准,不得不退居北方。建安十四年,大军征荆州,她和子桓留守谯郡。那里亦是子桓的故乡,有他出生成长的老宅,还有看着他长大的老仆。那里有一种久违的治世氛围,不用担心战乱,不用担心生死,只用那样平静地生活。两人似乎过起了寻常百姓间的生活,她织布,他校猎。两人亦用了一个夏天一个秋天的时间一起种甘蔗,看着那些种子由最初的小苗长成比他们还要高的青纱帐。有时做好饭,唤着仍在伏案工作的夫君,她会忽然有一种让时间静止在此刻的想法。就这样,没有算计,没有争夺,没有战乱,垂垂老去,该是多么幸福。

然而就像前一刻还明朗的天会突然下起大雨一般,阴沉的战争阴影和政治风云下岂容这样的安详宁和存在。夕阳中漫步田垄间的他们还不知道,天,就快要变了。

从谯郡回来后,她惊讶地发现,曾经默默无闻的曹植在忽然间声名鹊起。子建开始频繁地出现在各种诗会上,他的作品也渐渐在士大夫中口耳相传,而建安十五年铜雀台一赋更是震惊了所有文人,包括曹操。那一天,站在新起的铜雀高台上,风光得意的曹子建傲然地笑着,接受着来自各方或阿谀或真诚的称赞。而曹操注视子建的目光,也由惊讶到惊喜,却又带着几分茫然和悲伤。她知道,痛失爱子的曹操也许终于在子建身上寻找到了仓舒的些许影子。而那天,同样站在高台上的子桓,和他那篇清丽灵性的赋,似乎都被众人遗忘了。他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由着风吹起袍袖如同云涌,嘴角扯出一丝冷澹澹的笑。

形势就是从那天开始,微妙缓慢却坚定地,起着变化。

从那以后,她在丞相府漫步时,总能不经意看到子建的身影。其实她真算不上讨厌那个孩子,论相貌,子建也是极清秀俊俏的那类,而且的确才华横溢——她只是不喜欢看到他那双邪魅的眼睛——那双幽深漆黑带着稍许邪气的眼睛背后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然而作为家中长子的妻子,她却不能由着自己的小性和喜好行事。于是,明知子建有时是故意为之,她也只好由着眼前这个有些邪气的弟弟近似乎恶意地试探,维持着得体的姿态,在适当时敲下边鼓,婉言划清两人之间的界线。

然而在子桓出征期间,子建在她面前出现却是愈发频繁。渐渐的便有风言风语在府中流传,她自忱身正不怕影歪,也没有刻意避嫌,只是面对子建的笑容愈发疏离起来。她亦知子桓对子建心存芥蒂,有意无意地也会在他面前讲讲子建的灵气。当年袁谭袁尚的事情给了她太多的刺激,不是不想自己的夫君被立为储君,她只是想千方百计避免最后骨肉相残的结局。

最开始子桓对她的劝告还会听听,时间久了,每当她试图提及,他总是一脸焦躁地转身离去。现在想来,子桓是那样一个敏感骄傲的男子,其实骨子里他还是自卑。自卑自己不算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地位,自卑自己的才华不及仓舒,甚至自卑自己的诗文在父亲眼里比不过子建。她天真地想化解两兄弟之间的芥蒂,却只考虑了大局,忽略了自己夫君的感受。或许裂痕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吧,虽然两人表面上一如既往,可是,肯定有些什么东西,已经变得不一样了。

建安十八年五月丙申,天子使御史大夫郗虑持节策命曹操为魏王。同年,曹丕娶了府中的侍女,妍姿巧笑,玲珑心肠的郭嬛。她虽有些气恼,可毕竟成长于大家庭,明白这是必须开始学会接受的事情。她尽力扮演好“世子夫人”这一角色,对待夫君依旧温柔得体,对待郭嬛,礼貌中却始终有些淡淡的疏离。

而储君之争,在建安十九年之后亦是愈演愈烈。当有一日,她听闻郭氏为子桓出谋划策以夺储君之位时,多年前的梦魇再次涌上心头。那是袁谭和袁尚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的嗜血双眸,是袁家最后家破人亡的结局。顾不得其他,她与正在后庭悠然漫步的郭嬛开门见山地说了自己的看法,却看到那个艳若桃李的女子眼中闪烁着蔑视的光芒。

“甄姐姐,如果这就是你爱夫君的方法,恕小妹无礼,你,远远不及我对夫君有用。颦烟(注三),我们走。”

那天郭嬛身着着繁复的衣饰,衬着她曼妙的身材,翩跹舞动的衣袂如同展翅欲飞的蝴蝶,云鬓上插着的步摇一闪一闪灼伤了她的眼。那个率性的女子从来不会像她一样处处以“妾身”自居,而也是第一次,有女子在她面前如此张狂。她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子桓,却也不敢在他面前直言关于子建的一切。

 

如果那时,她据理力争;如果那时,她也为他出谋划策,他是不是就不会移情别恋,就不会赐给自己那杯鸩酒?

苦笑着走在街上,看着早已恢复往昔繁华熙熙攘攘的邺城,她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如果说把她“葬”在邺是出于纪念最初的相遇,那么现在她走在邺城的街道上,是不是对自己一生,一个绝妙的讽刺?

离开子桓,已经五年了。时间在不经意间早已走到了黄初七年。这些年来感受着他治国的方略,听着市井间流传的关于皇帝的轶事,她有时亦会会心一笑。纵使已登九五之位,她的子桓,骨子里有些东西依旧没变:仍旧是成熟沉稳中带着少许孩子般的任性妄为。而这么多年她也终于想明白,自己对他,竟是全无怨恨。或许最初的几年还是会恨他的无情他的决绝,然而她也知道,她向往的不是金丝笼里奢华而虚假的生活,而是这种平凡的,淡定的,如碌碌百姓一般的生活。阴错阳差,他成全了她的念想,而她,亦能在他的统治下安宁地生活。

犹记得在谯郡的夕阳下,看着他们亲手种下的诸蔗,那个男子温润的话语:“甄儿,我会许给你一个,如斯般太平盛世。”

够了,真的足够了。有时她习惯走到早已不复存在的旧宅前,回忆他们相遇的那一霎那。阳光从天顶打下来,少年棱角分明的脸微勾着温暖的笑意。他执起她冰凉的手,传来了安定的温度。

女子摇摇头,努力摆脱突如其来的哀伤情绪。自己已经下决心要好好生活,对于过去,纵使有千般不舍,丢弃的,终究是回不来了。

五月的阳光温和美好,淡淡的蓝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茂盛的槐树在街边投下斑驳的疏影。不远处,一树洁白的海棠悠然绽放出一树的芬芳。她忽然想起建安十三年的五月,仓舒殁时,那个下午的阳光也如同现在这样,晒的人头皮微微有些发酥,院子里的海棠开得一片灿烂肆意,却在风过后似雪般纷纷扬扬地落尽,仿佛在哀悼着仓舒的夭亡。

欲信步前去,却发现原本车水马龙却不失条理的街道忽然变得杂乱起来。一辆马车载着几个似是官府的人在街上横冲直撞地喊着什么,周围有人开始流泪,很快地,长街上家家开始挂起白幡——

“圣上驾崩了!”

她一怔,还未回过神来,马车已从她身边疾驰而过。那一阵风带起了一树的海棠花瓣,漫天飞扬如同一场美丽的风花雪月。片片如雪的花朵在空中仓惶而寂寞,如同她夭亡的爱情,如同洛阳北宫里,她挚爱的男子散落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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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所谓的“七去”其实就是“七出”,只不过唐代时才正式更名为“七出”,隋唐以前还是叫“七去”滴…

注二:咳咳,关于这个音符问题,大家不要去联想五线谱…不知有人见过古琴谱没,每个音都是用指法注出来的,额,姑且认为那也叫音符吧…

注三:苏颦烟,是童话小姐正在写的姊妹篇《红颜》里的主人公~嘿嘿,其实她那篇文里我也有跑龙套的…这算是互惠互利吗,,,等完结后,《红颜》也会转载到这里,那是一个彻底的对立面,和《邶风·击鼓》截然不同的走向和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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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

有没有觉得袁绍他老婆刘氏太那啥了?哈,历史上她应该不是这样的,只是我很不爽那句“不忧死矣”,再加上三国演义到这段时那个猥琐大婶一脸讨好的笑…….于是……..就成这个样子了。

好像又拿郭女王当炮灰了………汗一个。

好了~马上就能结局了……话说,日更真不是人干的活,尤其是日更10000字+…….某人吐血中…..

 

4 thoughts on “邶风·击鼓(三)(修改版)

  1. zhou

    哦哦哦,在初遇的地方听到自己的爱人驾崩了,这个场景YY得好!!!还有还有,不知为什么我居然很萌这里的郭女王。。。她叫甄氏“甄姐姐”,哦也也~~

    不过,“文帝”这个号应该在刚死的时候还没有谥哦!但,纠结的是,皇帝驾崩了远远没有文帝驾崩了好听。。。咳咳,我其实和喜欢演义里面把他叫“魏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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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珊痕

    困兽犹斗…为什么我想起了生化危机里关在笼子里的实验品还有暴君们,,,
    默………果然是最近中毒太深了吗…
    那天跟小菁发短信,她华丽丽地读月森告白档,我阴森森地用Leon打着满大街的丧尸…..

    有PS2的跟只有PC的混法就是这么不一样啊……..

    好了好了,再没有心思想这些事情了。

    现在,必须,Gute gute studieren, Tag Tag ob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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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3. ROSY

    那个 盘盘啊 偶还米有看完
    本打算看完再来SAY两句
    但是看到某句话的某个词后 实在是忍不住鸟~

    “阳光就是在那一刻喷薄出了云霄”

    嘻嘻嘻 喷薄? 嘻嘻嘻
    太经典了 太有盘盘风格了 哈哈哈
    盘盘那一刻内心的波涛也是在喷薄吧~(贼笑)

    咳咳~严肃严肃~继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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